不知道第几次仰望这棵树。
我站在树下将头扬得高高的,企图透过层层交叠的枝叶找到顶端的那一只柿子。“哎呦小傻子诶,干什么呐!”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语调微微上扬,声音主人脸上欢快的笑容我不用回头看都能想象到。
“我在找最高最高的那一个柿子。”我仍旧仰着头,脖子已经有点酸。“找最高那个柿子做甚!走走走,我烙了几张饼,来给我摆桌子,咱在院子里吃饼!”“明明是你说最高的那个柿子最甜的!”我赶忙回头追赶,她却依旧慢悠悠地走着,听了我的话像是眯着眼睛像是思考什么一样,脸上的皱纹都聚在一起。“忘啦忘啦……老婆子忘性大。”“嘁……”
我不知道秀秀到底算是我的什么,她家的院子就在我家隔壁,一墙之隔,算是邻居。听妈妈说她跟我还是有点儿亲戚关系的,不过我一贯搞不清楚这类关系。我只知道她名字里有一个“秀”,这还是从奶奶那里得知的:奶奶每次叫她的时候都是说“秀诶——”语气一定会拉得极长。我便私下里叫她秀秀——怎么说她也是我的长辈,当然不敢当面叫,当着她的面,我总是从自己难以弄明白的一大团亲戚关系中找一个跟她年龄最贴切的称呼——奶奶。我想我这么叫是没错的,因为妈妈听见从来都不会纠正我。
“今天的饼烙得可香嘞!”秀秀说着,把土豆丝铺满手上的饼,再卷起来递给我。我接过咬了一口,饼又薄又软,土豆丝也咸淡适中。把口中的饼咽下,赞赏的话语脱口而出:“奶奶,你做饭越来越好吃啦!”“那是。”秀秀笑没了眼睛,脸上的皱纹又聚在一起。
秀秀吃得并不多,只不过半张饼就放下了筷子,懒洋洋的瘫在她那把摇起来会咯吱咯吱响的摇椅上,看着天空悠悠的叹了口气。我知道她这样是要讲什么故事了,咀嚼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准备听她说。
“想一想啊那颗柿子树,还真是辛苦啊。”“什么?辛苦什么?”“小丫头你想想,柿子树要结那么多果子,不就是养了好几个孩子么!最高的那个是老大,第二高的是老二,接着是老三老四……”我被秀秀的话题吸引,也认真问起来:“那旁边那小树呢,树的兄弟姐妹吗?”“不是,我看的是儿子闺女。你看,柿子熟啦掉下来啦,长成了一颗树,可不就是儿子闺女嘛!小树上结的果子才是孙子孙女!”言罢,她指指自家院子里的柿子树,“这个是老太婆,”语气微顿,又指指树顶:“那儿,有老太婆的大儿子!”“没有孙子孙女?”“嗯,没有小树,所以这棵树没有孙子孙女。”秀秀这样回答过我后再也没说话,等我吃完饭才发现秀秀已经睡着了。
秀秀据说身体不太好,我不知道她究竟哪里不好,因为她既不咳嗽也不发烧。我很想知道,但我不会问大人们,他们被问起来的时候都会像被触犯什么禁忌一样,脸上露出悲戚的神色,然后便开始感慨秀秀如何如何可怜,从来都不会有人认真回答我秀秀到底有什么病。
我也不在意,因为在我看来秀秀就是没病,她只是很少走出院子,睡得觉比较多而已。
“秀诶——”院墙外响起一道声音,语气拉得极长,“奶奶?她已经睡着了。”我一边收拾餐桌一边说,院墙外的奶奶听了我的话并未进来,只是嘱咐了一句让我早些回家就离开了。我打算等秀秀醒过来之后再走。
最近几天才下过雨,空气尚带几分潮湿,混合着淡淡泥土的气味,清新至极。心情颇好的抚摸柿子树粗砺的枝干,嘴中嘟囔着:“秀秀说你辛苦,我觉得不是……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好像是伟大?嗯,你这是伟大!自己养大那么多孩子,你真伟大!”说着说着忽然又觉得自己这样自言自语有些傻,摸摸鼻子便不再说话。
暮色四合,我等到爸爸过来把我拎回家都没等到秀秀醒过来。之后秀更少见到秀秀了,因为她那天着了凉感冒住院了。我被爸爸妈妈领着去见过她一次,我终于相信她生病了:她一直都咳嗽个不停。我有些自责,那天下午我应该给她盖个毯子的。
虽然大家都说不是我的问题,但我还是想着一定一定要对着秀秀说几句对不起,秀秀肯定还会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聚在一起,然后摆摆手说:“对不起什么啊!”
“对不起。”我确实说了,但秀秀没能回答我。
似乎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晚上,爸爸被叫个不停的手机吵醒,接了电话后就把妈妈叫醒出门去了,走之前告诉我早上会回来给我做饭,但我一直等到该吃午饭的时间他们才回来。
他们告诉我,秀秀去世了。
我还不知道去世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去世就是死了,就是我再也见不到了的意思。心里突然就很难受很难受,就像被泡在水里受潮了一样,闷闷的,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天下午家里人特别多,奶奶眼眶红红的,一直在说秀秀的事情。说她命苦丈夫早就去世了,说她生了好几个孩子最后只有最大的那个活下来,说她大儿子多少年没回来看过有多么不孝。说着说着奶奶的眼眶里亮莹莹的泪水终于滚落了下来。
最后一次见到秀秀是爸爸给我请了半天假,带着我跟好多人坐着一辆大巴车去看了秀秀。秀秀躺在一个房间的正中央,原本灰白色的发丝被黑色的假发遮盖住,面容祥和宁静,跟睡着了一样。我在告别遗体的时候——那个念悼词的主持人是这样称呼这个环节的,小声的跟秀秀说了好几句对不起,但是秀秀没有笑着说“对不起什么啊!”她脸上的皱纹也没有笑得聚成一团。
大家都默默流着泪,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男人哭喊的最厉害,虽然我没看见他脸上有泪痕。
坐车离开的时候,我听见大人们在讨论什么时候来取骨灰盒。我知道什么是骨灰盒的,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听说秀秀以后就要睡在里面,我才知道原来秀秀那么大一个人最后只有那么一点地方可以住。
秀秀的院子成为那个哭喊的最大声的男人的了,不过那个在我印象中男人以前从未出现过,那个男人把院子锁起来后也再没出现。我偷偷进去过几次——秀秀藏钥匙的地方我都知道的。我总觉得柿子树长得没有以前秀秀在的时候好了,想起来曾经秀秀在摇椅上说的话,很久没有自言自语的我又开始嘟囔起来:“你是一颗伟大的柿子树。”我又仰起头,想找那最高的柿子,跟以前一样没找到,只好冲着树冠喊:“你是大儿子,但我看不见你,所以你在不在都一样的。”想起大人们口中的秀秀,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升起几分悲戚。
秀秀是最好的奶奶——她跟这棵树一样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