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场雨降临之前,那一片土地一直是缄默的。它无声的蛰伏已经持续了两个季节,此间只有北温带苍白的阳光笼罩着它,它也倔强地回视那道目光。那条河蜷缩在土地的怀抱里,同它一起沉默地对峙,直到第一场雨挟卷半个太平洋呼啸而来。雨水和季风攻城略地,掀卷这片土地为期几十天的狂欢。一年一度的夏天过去了,偌大的土地喘息着,留下时间让一切冒险化作落叶归根的轻叹,怀抱着河流重新沉寂下去。
自盘古开辟洪荒以来,这颗星球的每一个公转周期,它们都是这样度过的。土地的记忆如此悠长,时间流转,浩浩汤汤,似乎只有这一点从未改变过。
尽管它还记得起来,最初的最初,每年干旱的时节并没有这么压抑。那时填充那片土地的是盈盈的绿色,森涛林海一呼百应,深浅重重叠叠,放眼寻不到边际。那个年代的河也是温柔的,清涟的波纹时常倒映着如洗的苍空,鹰击长天,鱼潜浅底,即使没有一滴雨水,这里依然生机勃勃。有人在河边唱歌,河水清且涟漪,河水清且直漪,河水清且沦漪。听得土地懵懵懂懂,只好一声不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重峦叠翠的风景已经看不到了。唱歌的人还在唱,手里多了线锯和斧柄,于是绿色一层一层减少。接着,来的就不止是唱歌的人和砍树的人了,马匹拉着精工细作的车,载着精工细作的人,他们看上去好像开了太多花的树。马和车越来越密集,树上开的花越来越多,真正的树却越来越少了。取代树扎根在土地之上的,变成繁复的阁楼、殿宇与高塔。
阁楼、殿宇与高塔,还有那些开花的人,都不是真实的。土地清晰地感觉到,没有了树盘根错节的根须,它在了无声息地垮掉,变得松散而无用。不是没有幼嫩的植物,但它们都只存在短短一瞬,甚至没来得及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就在暴戾的夏天结束之后被收割掉了,本就羸弱的根重又孑然一身。荒芜在蚕食着剩余的生机,连河也没能避免地变得混沌不清,在酷暑的晴天露出泥土的河床。这整片土地都已经不再真实。
渐渐地,在土地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它已经迅速地衰变,变得沉郁、暴躁而乏味。天色开始泛着苍凉的白,河流再也没有腾跃奔流过,阳光也变得软弱无力。土地怀拥着形容枯槁的河和万千人类,一言不发地与剩下的世界对峙。年复一年,好像只有夏天的狂欢值得期待。
但偶尔的偶尔,它也想回忆一下过去。怀想那时曾经清俊的水流,曾经莹润的河谷,鸟声的啁啾,鱼影的摇曳,还有漫卷的、远至天边的绿。即使它清楚地知道,这一切已经湮灭于漫漫的过去之中,凝结重组,化作历久弥新的梦境。
在第一场雨降临之前,那一片土地将永远保持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