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江北,临溪临崖。
轻推结庐木屋的柴门,有道盘旋通幽而上,上接一室,经久不变,名曰“南楼”。此乃子久道人黄公望生前之画室。
我拾级而上,揖山为衣,扣水为钵,山水的衣钵让人动容。四周雾霭松风,在耳畔熨烫着来自远古的、不曾变过的醇厚声音,不由思绪恍然。
或有人言,天地变化之间,不过一瞬。为何独这一方陋室巍然伫立于此,车尘马足来来往往,人或于此沉吟,或于此深思?
因为子久散人,已给出变与不变的最好诠释。
于其,改变是对笔墨丹青的不断追求,是身为画者的价值意义所在,是不断领悟,不断思考,永无终点。不断改变却依旧守候心中明月,才是变与不变的至高境界。
夫画者,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及至明代,已是陈陈相因,摹古之风日炽。彼有王维水墨山水成千古孤篇,因而画山画水皆为黑白两色;又有山涛改“两叠三段”,于是人人皆可为“山涛”。而所谓画者,好似大多数人早已自动舍弃了改变自我这一必经环节。师法、摹古,咂着前朝的牙慧,自谓画之圣者。岂不可笑乎?
改变时少不了困惑。画坛师古的风气也影响了子久道人,他曾效法董源,也曾学习宋时的苍瘦派山水画风。只是,此般不知变通而画的山水,诚为其心中清风明月乎?诚不有背于自我追求乎?
于是,在这身为画者的改变之路上,在困惑与思考的助力之下,“浅绛”问世了,一点,一勾,一染,似是飞白却有无形之变。
已至半山腰处,穿云而望,冠五峰以缀叠石,矫云首以饰峦嶂。富春江上,波澜不惊。
孤光自照,似展江心之月,江上再现子久道人挥毫泼墨之景,他孑然一人,苦心琢磨着如何去变、怎样变?一时风清月朗,肝肺皆冰雪。吮毫搦管饱饮墨,笔势沉下,徐徐上缓,而后忽又陡生波澜。点、染、皴,纸上跳脱,洒性也遍飞扬,加以赭石渲染,《富春山居图》脱骨于此。
“浅绛山水”是黄公望改变的标志,而《富春山居图》则是其在改变之路上因汲汲追求而交上的答卷,是画者的探寻自我之路,是其内心灵魂的最高体现。
然于其,改变并非止于此。
《清闷阁集》中言其是曰:“大痴画格超凡俗,咫尺关河千里遥”,何也?
他从未将功名利禄视为终点,只是做着坚持本心的事,不断改变,不断思考,不断前行。彼时已成为画中至圣的他,从未停于此,而是在世间沉浮中思考探求,再次完善《写山水诀》,叩问画者“怀沁万水”的至臻之境。
流韵千秋画,春风方寸中。
卓笔丹青,于子久道人,改变之路上虽有困惑,但因其对自身价值的追求和思考绵延过千山万水而从未滞于途中。改变,永无终点。
已至南楼,登危楼以瞭望,临飞檐而兴怀。敬其人,悟其道,通其理。
想来,唯有不断改变却守住心中浩乎天地,才能从容疾行,任世间万物匆匆而过,也留朗然正气于乾坤之中。闭门不说风与月,从此闲谈山和水。
富春江不断在变,日终夜继,盛衰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