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刑赏忠厚之至论》中提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昔皋陶执法,曰杀之者三,唐尧恕之,曰宥之者三。圣人临法,其慎如是。后人总不免向往那文明方萌芽的日子里,圣人作率,下皆好自为之。一人偶有过,众人皆望其改过如新,宽之引之,使之归于正道。这是人性伊始中的人性之辉。逐渐瓦解这一切的入侵者是刀锯鼎镬,当人类开始不满于小国寡民的统治,以条框文法来约束日益扩张的疆土臣民,一人偶有过,众人皆望其伏法就戮,刑之拘之,以儆效尤。
当《纽约时报》开始呼喊那句著名的“第二次机会”,当“是法也,但行于刀锯鼎镬之所加也,而不行于刀锯鼎镬之所不加也”,而石碑上那句以无数人献血刻下的“宁可放过一百,不可错杀一个”依然宛在。人类依旧踏足于人性与冷血间的深渊,决心不再往前踏一步,却早已忘记了来时的路。
对人工智能未来的恐慌是具有讽刺意味的笑话。人类担心机器人将不再囿于一道道冰冷的程序指令,转而像人类一样思考(即拥有了“人性”),却始终无法完全摆脱其自身的“机器性”,将整个人类社会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人类是拥有绝佳直觉的生物,他们在人工智能的金属镜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看到了不知何时起已深深烙刻在人类灵魂上的“机器性”。那么作为同样兼有人性和“机器性”的未来人工智能与人类,到底是哪一个会罔顾后果走向毁灭,现在还真不好说。
我对“机器性”的定义来自于钱穆先生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提出的所谓国家机器的概念。随着历史车轮的推进,正如从部落(clan)至国家(state),机器性从国家至人的转移也在劫难逃。当年记者阿尔贝特?史怀泽走遍非洲大陆写下《敬畏生命》这振聋发聩的呐喊,“纽伦堡审判”中自然法的申明与应用亦不失为对人类机器性的强有力的斗争,人类只不过是小胜一场,最终成败还未可量。
20xx年上映的美国纪录片《毒食难肥(又名食品公司)》揭露了食品工业背后诸般黑幕,才使大众恍然认识到机器性的危胁已潜伏到我们身边,无处不在。泰森为首的四家跨国食品巨头供应着美国市场90%的肉类,其工厂运作之景象可谓触目惊心,数亩地的养殖场养殖了30万只鸡,由于生长素的贡献,每只鸡只需喂养40天即可宰杀供肉,骨骼的生长跟不上肉的膨胀速度,一只鸡从出生到死亡,从没见过阳光,从来走不了一步路,最终被批量电击而死。另外,为了节约成本,天性食草的牛被喂以谷物,美其名曰谷饲牛。
人们为了提高产量和降低成本,泯灭了与之共存的其它生物的天性。这是由于科学技术的发展是人类在与自然千百年的对抗中取得了胜利,从此自认为是宇宙的主宰,文明伊始对生命的敬畏已荡然无存,机器性使人类忘记了归路。
自然的回击也是惨痛的。抗生素免疫令医疗技术受到极大挑战,而谷饲牛创造出来的新型大肠杆菌毒症使多少人死于非命,一度无药可治。正如九月份学校讲座上施一公院士所言:“相对太阳,恐龙成活了八小时,而人类自出现至今只有一分钟,自文明诞生却只有一秒,但人类能否能走过下一秒,当今世界,没人敢断言。”人类远离人性,自愿抛舍对生命的敬畏,对自然规律的遵循,诸般作态结出的恶果,亦只能自己吞下。
柳宗元在《种树郭橐驼传》中所写“顺木之天,以致其性”,在科技工业化生产的今天会引来多少笑声,但我相信笑声渐歇后将是骇人的沉默。人类趋利过后,该会重新思考机器性与人性之关系。
《群山回响》的结尾,友人对饱受磨难的主人公说:“利害是非的界线之外有一个花园,我在那里等你。”此花园就是肉身之后,人之本性。人类想要再走下去,唯有找到返回花园的路,回归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