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尔胸中无一物,本来朽木制为身。衣冠也学诗文辈,面貌能惊市井人。”暮色四合,灯火辉煌处,总令我忆起那三尺红台上跳跃在指尖的戏曲。纤纤银线摆动,金戈铁马,才子佳人,轮番粉墨登场。
回到故乡,走在福鼎街头,路边锣鼓铿锵,京胡悲宛,月琴凄切。帷幕之下,几根纤细的银丝高悬,一位七旬老人立于台后,神情专注地操控着木偶表演。老人徐徐提线,舞台上贵妃或水袖翩飞,或衔杯独酌,或折腰醉倒。
“好!”台下观众喝彩声此起彼伏,对老人精湛的指法叹为观止。这位老人,便是我的舅公,自幼修习福鼎悬线戏曲,为前台提线演员。为响应宣传传统文化的号召,他每逢周末,必同戏班一起,至街市搭好三尺红台,表演悬线木偶戏:感化人心的《目连救母》,风起云涌的《龙虎会》,清丽脱俗的《碧桃花》……精彩纷呈的木偶戏不断上演。
每至表演木偶曲目时,舅公左手腕处挂一勾牌,十六根纤纤银丝便这样被他牢牢地固定在持线板的线夹上。舅公手指在根根丝线之间穿梭,看似参差不齐的银丝,却服帖地随他的手指跳跃,仿若灵巧的游鱼于翻卷着白浪的湖心徘徊。
通过丝线,舅公行云流水地掌控着木偶的眼口开合,四肢转动,乃至言行坐卧。启唇念唱时,只需稍稍一引线端,木偶唇瓣便轻启开合;眼神变幻时,只需微微一颤指尖,木偶眸光便顾盼流连;跳跃腾挪时,只需轻轻一抖手腕,木偶的招式便千变万化。可谓线线连偶,十指绝艺。
堂鼓声渐迫,舅公轻轻抖动着早已绕满线端的手臂,右手无名指尖再一挑细线,舞台后方走出一人一骑,木偶面色绯红,一身粗布青衫,手持青龙偃月刀。此时舅公抖动丝线,却见另一武将驾马飞奔而来。舅公左手将其腰线上下晃动,来将便早先一瞬跳上马背,躲过一劫。争斗渐烈,舅公双手摆动幅度也逐渐增大,两具木偶缠斗数十回合,仍旧难分难解,胜负未分。
台下的我不禁折服于舅公的精湛技艺。此时正值清晨,天气凉爽,但身着白色马褂的舅公,他那黝黑的面庞上却淌着汗珠,像沾着露水的新翻田地。演出完毕,舅公从幕后走出,这才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面庞,朝观戏的路人们谦谨地拱手致谢。嘴角勾起笑意,仿佛觉得能向更多的人展示悬线木偶戏技艺,是世间的莫大享受。
人群向四面散去,街市又重归宁静。舅公和戏班一起,细致地将各种道具收起,苍老的手指一刻也没有停歇。我注意到经过多年演出,舅公的手掌已被银线勒得沟壑纵横,但他操纵木偶的技艺却愈发纯熟。那些没有生命气息的木偶,在他的指尖下跳跃着,充满了灵气。原本呆板凝滞的面目,也好似有了喜怒哀惧的情感,也能尽情演绎人间的悲欢离合。
我虽陪着舅公前来传播悬线戏文化,却着实是个门外汉,便请舅公给我讲解。原来,悬线戏文化源自唐朝,它保存了大量古代民间习俗,保存着“古河洛语”与闽南方言俚语的语词、语汇、古音,可谓文化底蕴深厚。听及这些,我不禁为身为福鼎后辈而骄傲,也更加坚定了传播悬线木偶戏的决心。可有时,从事宣传福鼎悬线戏文化的舅公的脸上也露出迷茫神情,他告诉我线戏难学,需长年坚持练习才行,可现在年轻人都外出打工,许多人还认为悬线戏古朴老旧,不喜观看。
面对舅公的忧虑,我感慨万千。悬线戏文化乃延续千年的文化瑰宝,一张戏台,呈现的不止是一幕跳跃在指尖的戏曲,更有那木偶师们精巧成熟的操线功夫;几根丝线,牵引的不止是一个小小的木偶,还有千百年来与世长存的线戏文化。作为福鼎后辈的我们,理应砥砺前行坚守传承,让流传千年的悬线戏永远流光于历史长河中,跳跃于灵动手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