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差漫不经心地整理着邮件,长满老茧的胖手在空中笨拙地舞动着,大概在有意模仿蝴蝶曼妙的姿态,但那动作僵硬扭曲,像上下蹦跳着的跳蚤,颇有几分滑稽可笑的味道。
他的手触到了一封纸质粗糙的信件,抽出来看了看,这是花一个戈比就可以买到的劣质信封,信封上的字不漂亮,但工整、清晰。毫无疑问,寄信者的生活相当贫苦。邮差耸了耸他那长满疙瘩的通红的大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满脸是鄙夷。他用指肚夹住信封,像怕把手弄脏似的,“嗖”的一下,把信件甩进了路边的积水里。
这名醉酒的邮差不会知道,被他丢弃的信件,是凡卡怀着虔诚庄重的心情,对唯一的亲人深切的思念写下的。这封信的寄出,能让他拥有面对孤苦凄凉的生活的勇气,这封信,凝聚着凡卡最真挚的感情和希望,是凡卡用心编织的飞向乡下的彩虹桥。可他却在短暂的时间里彻底粉碎了凡卡的心愿。
一夜过去,清晨,灿然的朝霞铺满长空。凡卡依然在他甜蜜温馨的梦中游荡:漫天的星星眨巴着眼睛。爷爷的眼睛乐得眯成一条线,凡卡的眼睛也乐得眯成一条线。爷爷一边砍圣诞树一边与凡卡逗笑,凡卡“咯咯”笑起来,爷爷也“咯咯”笑起来,花白的胡子激烈地跳舞。嗨,这个有趣的小老头儿!
鸟儿掠过房顶,清脆地“啁啾”几声。凡卡用脏手背揉揉惺忪的睡眼,一骨碌爬起来。模糊中,鞋店的鞋架上摆满了崭新的鞋子,立柜上还摆着钢笔和一摞白纸,原来这不是乡下啊……虽然情绪低落了一些,但愉快仍然荡漾在他的脸上。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凡卡突然想起了什么,两条干瘦的腿迈起大步,一阵风似的跑向另一间房间。
小孩子躺在摇篮里,正哇哇大哭着。凡卡慌了,抓起摇篮猛烈地摇起来。他太着急,愈摇愈快,小孩子越哭越响。
空旷的走廊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格外清晰。凡卡屏住了呼吸,心怦怦直跳。“完了,是老板。”他想。“躲进旁边的立柜,一定可以的,它离我那么近。”可他发现自己的腿灌了铅似的沉重,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站不起来了。算了,躲在立柜里也迟早会被老板发现。他又想让大地裂开一条缝,好让他藏进去,否则……他用右手狠狠掐着左手的皮肉,钻心的疼,想用这种疼痛驱逐内心的恐惧,皮肤隐隐渗着一点红。他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动,兴许是小孩的保姆呢,对,千万别动。
房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映出了老板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凡卡的一切期望都化为泡影,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那一刻,他差一点就喊出了“爷爷,快来!”那句话,如果爷爷已经把他接走了,该有多好呀……老板望见满脸泪珠的小孩子,二话不说,几步跨到凡卡面前,“啪啪啪”几巴掌抡到凡卡脸上。火辣辣的疼,脸几乎没有了知觉。他边打边骂:“你这个小兔崽子,看我不收拾你!”凡卡只觉眼冒金星,腿发软,两只手贴着墙壁,一点点瘫了下去……
暮色笼罩了整座莫斯科。
凡卡蹲在地板上,左手环绕着膝盖,右手无力的搭在摇篮上,慢悠悠地摇晃着摇篮,每一次摇动,似乎都用出了全部的力气。他强忍着疲惫,在眼睛合上的一刻又强打精神瞪大双眼。……乡下泥泞的土路旁栽种了株株桑葚树,那桑葚又酸又甜。树太高,从来都是爷爷替他把桑葚摘下来……想到爷爷慈祥的笑脸,凡卡的鼻子酸酸的,眼泪夺眶而出。他真想闭上眼睛,永远的闭着眼睛,睡一个长长的觉。满身的疼痛把他拉回了现实,一个念头突然在脑海中闪过:“我是不是回不了乡下了?”他突兀的双眼中装满了恐惧,心底的呐喊化作带着哭腔的小声嘟囔:“爷爷,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呢?我饿了呀……”
小孩子睡得正香甜,白嫩的小脸浮现着舒适和宁静……
第二天清早,两个在鞋店工作的伙计一同去打酒。走过一条街道的时候,一个高个儿的不小心摔了一跤,“噗”的一声,摔进一滩积水里。他一边挣扎着爬起来,一边骂骂咧咧:“该死!”无意间,竟发现鼻头触在一封沾满污水渍的信件上,浑浊的泥水和行人的脚印把信件上的字迹模糊了。他探着头,伸长了脖子,竭力辨认那模糊的字迹。过了一会儿,他慢悠悠地小声读出来:“乡下 爷爷收 伊凡·茹科夫”,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会儿,他爬起来把信交给另一个人,全然不顾一身的泥水。两个人“哧哧”地大笑起来,末了,矮个子神秘地眨眨眼睛,提着信,向鞋店走去。
凡卡感到自己已经没有清晰地吐出一句话的力气。他的头发昏,腿在不住地颤抖。他害怕自己倒下去。他知道,若是他现在倒下,就回不了乡下了。“对了,爷爷应该来接我了吧。我应该快回乡下了吧,太好了。”他迷迷糊糊地想。
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影,大概是工作的伙计。他那厚厚的嘴唇蠕动着,有声音从院子那头飘过来。“他是在说话?”凡卡想。他认真地倾听着每个字:“凡卡,你的信!”
就在这一刻,凡卡黯淡的眼神中溢满了光彩,虽然房间里又传出了娃娃的啼哭声,甚至是摇篮跌落的沉闷响声……管不了这么多了,只要跑到伙计那里,只要取到那封信——凡卡确信那是爷爷寄来的。风在耳边歌唱,好久没有听过这么轻柔温暖的歌了呀,这是在梦里?信、爷爷,这个梦就不要醒了吧。
听见小孩子的哭声,老板娘火冒三丈,抓起只酒瓶,两只小眼睛闪着狼一样凶恶的光,绕了几个圈子,终于发现了怔怔地站在院前的凡卡,她定了定神,走了过去。不巧的是,凡卡的双眼直瞅着远处伙计手里的信,那,是一轮火红的太阳!凡卡不由自主地迈起大步,奔向他的太阳。
看着凡卡瘦小的身体轻巧地向院子跑去,老板娘忍无可忍。
“这小崽子连个错也不认,还想跑?没门!”老板娘恶狠狠地嘟囔着。她跟着凡卡身后,狼狈的追着凡卡。近了,近了,好!老板娘肥腻的左手终于扯住了凡卡单薄的衬衫,凡卡不得不停下来。老板娘气喘吁吁地哼哼了几声,带满光泽暗淡的珍珠手镯的右手操起酒瓶,狠狠朝凡卡脑袋上砸去。一下,两下……凡卡竟奇异地感觉不到一丝疼痛,他的双手在空中乱舞,企图抢到爷爷寄来的信。那个矮个子的伙计离他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另一个世界似的,仿佛那封信也只是个骗人的童话。“不,不会的,爷爷他一定来接我了。”凡卡紧紧咬着嘴唇。
血,从头顶汩汩涌出,温热而粘稠,顷刻间喷泻下来,模糊了凡卡的眼睛。老板和老板娘的毒打、伙计的捉弄、睡过的潮湿阴冷的过道……一切画面交织在一起,凡卡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揪起老板娘的皮衣,把她硬生生得拖到了身后。孤单痛苦将里他而去,美好快乐的生活就要来了!凡卡像挣脱了束缚的小鸟,风一般跑上前,从惊谔的伙计手里夺过那封“乡下 爷爷收”的信——他已经看不清了。此时他把信紧紧贴在胸口,慢慢地倒下去。他知道,爷爷,就来接他了……